苹果(上)
有很长一段时间,我害怕苹果。
自从吴大老爷迷恋上盒子枪,苹果就遭了殃;一同遭殃的,还有我脆弱的神经。
民国八年,我11岁,卖身到西安含光门内吴老爷家做仆人,身为奴才,大老爷要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。
每次吴大老爷把苹果放在我头顶上,我就禁不住全身颤抖,枪身响起,苹果破裂,果浆流满我一头一脸,果渣四溅,落在我肩头,皮屑红似凝血。
吴老爷靠从洛川贩卖苹果进四川发迹,家里最不缺的就是苹果。
那年十月初七,陕北苹果丰收,下树、上车、进城、分货,一切都顺顺利利。
准备在城里销售的一部分货物直接堆进吴家庭院里的苹果树下。看着排成行的红苹果,吴大老爷心情好得很,让我跪在苹果树下,顺手捡起一只苹果,平放在我头顶,然后在距离我五丈远处扬起盒子枪……
枪声刚落,南跨院传出婴儿的哭啼。
吴三姨太分娩产下一个女婴。
吴大老爷四房太太总共给他生了五个儿子,年过半百,总算盼来一个宝贝闺女,乐得像一只吃饱喝足的蛤蟆,里外四处蹦达。
这以后,吴大老爷再不玩盒子枪。
吴大小姐满周岁那天,在吃中午那顿“长寿面”之前吴家进行“抓周儿”仪式。在床前陈设的大案上摆了有珍珠玛瑙,金银珠宝,也有铲子、勺子、剪子、尺子、绣线、花样子等。
吴大小姐被抱到床前,放在几尺外的床头上,让她自己爬过去。不知什么吸引了她的目光,她迅速的爬过去,肉呼呼的小手伸出来,一把,居然抓住一个苹果。
这是什么啊?谁放进来的?……众人目瞪口呆中,吴大小姐把苹果高举起来,试图顶到脑袋上,可惜小胳膊太短,苹果滚落到地上。
我陪伴着吴大小姐一天天长大。
“抓周儿”以后,吴大小姐爱上了苹果,时刻都得有一只苹果捧在手上,不吃,只是玩,先是练习顶在自己脑袋上,渐渐长大后,开始把苹果往别人脑袋上放。
三岁那年,她成功的把苹果放在六少爷头顶上。
当晚,六少爷高烧不止,没到五更天竟然一命归西。
吴大小姐长到五岁,还是果不离手,那天,吴家五少爷放学回来,闲着没事逗妹妹玩,爬地上让小姐骑大马,大小姐把苹果放在了哥哥脑袋上。
第二天,五少爷与同学去游泳,淹死了。
转眼五大小姐七岁了,那年四哥娶亲,闹洞房时,小妹妹在哥哥头顶放上一只苹果。
三天后,新郎陪新媳妇回门,路上遇见土匪,新娘被劫持,新郎脑袋被土匪打开了花。
吴大老爷开始怀疑女儿手中的苹果有古怪,于是,下令禁止大小姐玩苹果。
可是,手中没了苹果,大小姐是又哭又闹,不吃不喝,大人拧不过她,还得给她苹果玩。
接着,三哥在午睡醒来时,发现脑门上有一只苹果。
三少爷好赌,几天后,在赌场上与人发生争执,被赌友失手打死。凶器是一根顶门的杂木杠,木杠砸到脑袋上,居然断成两截,茬口沾满脑浆子。
连失四子,吴老爷杠不住了,把生意交给老大老二打理,自己关门念佛。
苹果(下)
老爷念佛,到也换来了几年消停日子,虽然这期间,还发生过大少爷的大公子吃苹果被噎死的悲剧。
大小姐渐渐长大,似乎也不玩苹果了。
不过,小姐只是在人前不玩苹果,我尽心伺候着大小姐,每天都会悄悄往她闺房里摆上一只新鲜苹果,供小姐把玩抚摸。
就这样,年复一年,我目睹着吴门迈向断子绝孙的边沿。
吴家大小姐十六岁那年,许配给了东门王家。王家与吴家生意交往密切,王家少爷英俊能干,这门亲事可谓珠联璧合。
定亲宴席上,大少爷一高兴,多喝了几杯,玩命给准妹夫灌酒,二少爷过来劝大哥歇歇,竟然被大哥反手一酒瓶砸倒在地,后脑撞翻供桌,供品滚落一地,一只苹果顺势滚落到二少爷脑袋旁,沾满鲜血的苹果粘住了少爷的头发。
二少爷本来体质就比较虚弱,这一跌一撞一敲打,七魂漂走了六魄,从此一病不起,西安城里最有名的大夫都请便了,用药几乎用垮家底,还是没救回二少爷一条残命。
冬至凌晨,二少爷屋里传出一声尖嚎,那是二奶奶为当家的送魂。
大少爷闻声闯进弟弟屋里,首先跃入眼帘的,竟是弟弟尸首枕边一只苹果。
不知谁,悄悄把一只红苹果放在二少爷脑袋顶端。
大少爷为弟弟办完丧事,患了魔症,嘴里整天唠叨:苹果,苹果,邪门了的苹果。
吴家的顶梁柱疯了,吴家的买卖再也无法做下去。王家见吴家大势已去,便退了大小姐的婚事。
民国廿五年十月初七,吴大小姐十七岁生日。尽管吴家大院早失去了往日辉煌,吴家大老爷还是走出房间,让老妈子给闺女办了一桌简单的宴席。
快开席时,吴大少爷才走出来,手里挥舞着一把锄头,骂骂咧咧地扑向庭院里的苹果树。抡起锄头就照根刨去,一边刨,一边骂:苹果,苹果,该死的苹果。
苹果树下,泥土刨开,一具尸骨,骇然出土。
大小姐吓得尖叫一声,逃到屋檐阴影下,扑进我怀里。
“这,这是什么?”小姐的身体在我怀抱里颤抖不已。
“这是我,我的尸骨……十七年前,你出生那一刻,我被老爷杀死在这颗苹果树下……我死得太冤,冤魂不散,所以十七年来一直不肯离开,这十七年来,小姐你是唯一见得到我的人。”
此刻,院子里已是一片混乱,一拨人在狂呼老爷,因为老爷已经口吐白沫脚抽筋,一拨人出门追大少爷……那疯子正狂呼乱叫着奔到大街上。
“那,那我怎么办?”知道我是鬼魂,大小姐反而把我抱得更紧,在这个破败的家庭里,我是她唯一的依靠。
“把我的骨骸收拾一下,我带你离开这里。”我拍拍小姐,柔声说道。
“嗯。”小姐点点头,泪水烫得我的骨头生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