湖北宣恩县城光天化日之下的当街杀警案调查(慎入/组图)
这是48岁的王银香有生以来看到的最残忍一幕。 刀从右耳下颈部插入，从左颈穿出，王银香看到了明亮的刀尖。面前的男人本能地托住下巴，站起身来，血瞬间像打开的水龙头从鼻孔、口腔汩汩而出，旋即身高约一米七五的男人沉沉倒地，再也没有起来。
刺客是个风一般的男子，从身后匆匆而来，又快速消失。除了终结生命的一把水果刀，没有给死者留下任何对话甚至回头的机会。
凶杀在县城上午的大街上发生，随后整个县城开始轰动：被杀者杜平，是当地一名拘留所民警。
一
王银香是一名擦鞋妇女，从客人落座到被刺仆地，整个过程不到两分钟，“刚给他的一只脚擦上鞋油。”
事后王银香才知道他是一名警察。“那天他穿的便衣，好像是平头，块头很大，整个过程没有说一句话。”
王银香和一群妇女擦鞋的地方，是湖北省恩施州宣恩县繁华的闹市区，这片工商银行门前的石阶空地，因头天下过一场小雨，地面还有些湿漉，旁边是一条正在施工的马路。泥泞的道路为这天的大嫂们带来好生意，从上午出摊起，王银香就一直低头忙个不停。
她全然没有在意头顶即将发生的一切。
妻子和孩子。吴西华家门前
唯一的目击者是擦鞋妇女杨清玉，她的摊位紧跟王的身后，距王和她的客人仅一米。“一个男的突然从马路冲了过来，那个男的（擦鞋者）背对着他，他左手把那个男的头一摸，右手顺势一刀从右耳根捅了进去，然后飞快跑掉了。”
这个过程快得令人猝不及防，“只有几秒钟，那个被杀的男的，都不知道背后发生了什么。”
王银香感觉到了对面男人的颤动，“他把脚从踏板上抽开，猛地站起身来”，王银香抬头看时，“他两手托着下巴，脖子上插着一把刀，右边露着塑料的刀把，左边能看到刺穿的刀尖。”王银香描述那把刀：“就是平常切西瓜的那种水果刀。”
11月9日上午9时许，星期五的宣恩街头，很多路人发出了惊叫。被刺者在众人的注目下转过身去，往前走了一小步，很快就站立不稳默然倒下，“身下的血流了一地。”
杨清玉说她留意到，其实那个凶手行刺后并没跑远，而是站在附近的一处街面朝这边张望。但很快就被围聚过来的人群湮没。
“凶手个子不高，不到一米七，看起来比那个男的（擦鞋者）要矮要瘦，好像穿一身黑衣服。”这是行凶男人留给杨清玉的印象。
被杀者身份很快被辨认，人群中有人喊出，倒地的是宣恩县看守所管教民警杜平，在城镇人口不足10万的宣恩县城，他是许多人眼中的“熟面孔”。
不到两个小时，凶案即宣布告破。涉嫌行凶者为附近村民吴西华，他在回家后向警方报了案，随即被警方拘留。10天后，吴被恩施州检察院以涉嫌故意杀人批捕。
据宣恩警方介绍，吴是否属自首，尚待法院审理后认定。而据其归案后向警方交代，其杀人动机为案发两天前，在一起交通事故中他被杜平殴打。
“11?9”凶案发生地
二
湖北宣恩“11·9”案发生后，一度在网络上传播，对行凶和被刺者的身份，网上出现多个版本。据宣恩警方向记者确认，被刺者杜平，54岁，为宣恩县拘留所普通民警，网上“所长”、“副局长”等说法不实。嫌凶吴西华，44岁，为城区珠山镇吴宝塔村三组村民，无业，网上一度误传其为“杀猪的”、“三轮车夫”。
但引发仇杀的起因，确与吴西华开三轮车撞人有关。
这是案发两天前，11月7日下午，发生在宣恩县殡仪馆门前的一起交通事故。
吴西华所住宝塔村三组的家，位于城郊一座山坳。家中两个男孩，大的10岁，小的4岁，均在县城的小学和幼儿园就读。吴西华妻子常年在外打工，每天孩子上学都是他开三轮车接送。而山坡旁的县殡仪馆，是三轮车每天必经之地。
这天下午4点多，吴西华从县城载两个放学的孩子回家。路经殡仪馆门前，恰逢有人在外面搭篷“做大夜”——当地比较隆重的吊唁仪式，“当时人比较多，在路边办酒，很多人过来过去，吴西华开着三轮车上坡，不小心把一个女的给撞了。”殡仪馆馆长高敏介绍当天情形。
“吴西华撞人后把车停住，下去看那个女的，大概是想赔礼道歉。这时人群中跑来一个人，劈头便骂，还把吴西华揪住，一把拖到地上，不停用脚猛踩他的胸口。”有目击者称，打人者身穿便衣，事后才知道他是一名警察。
目击者说，其实从当天撞人情形看，对方伤势应该并不重。“三轮车是上坡，顶多三四十码，那个女的又是被三轮车右侧碰倒的。但不巧的是，那女的恰是当天办丧事的主角，可能觉得不太吉利。”
吴西华归案后，宣恩县公安局局长张友刚向记者介绍，11月7日交通事故中的被撞者周玉萍，当天确是为其去世的岳父在办丧事。“客观地讲，被撞也不是很严重，但有倒在地的情况。”
张友刚同时确认，当天对吴西华动手的杜平，和被撞者周玉萍是“亲家”——周的女儿为杜的儿媳妇，杜平当天也是来前去吊唁的。
“但吴西华被打后，他一直不知道打他的人是谁。不知道他叫杜平，也不知道他是民警。”张友刚强调。
珠山镇宝塔村村长吴云彪，当天也是前去吊唁者之一。“当时我在灵堂，听到外面有人吵，一出来就看到杜平在那里指手划脚教训人，样子很凶。”吴云彪和杜平认识，就把他扯到一边。
“被教训的人是我的村民，他当时挺老实的，我问他怎么回事，他说‘他们打我，还用脚踩我的脸’，这句话我记得最清楚。”吴云彪说他还特意看了一下吴西华，“那天下了小雨，稀泥比较多，他身体的一侧从上到下都是稀泥，明显在地上倒过。但脸上没有明显伤痕。”
吴云彪说当着众人面，他还问了一下撞人原因。吴西华说他开车上坡，那女的横穿马路，自己避让不及。但这时，杜平在那边报了警。
背后是当天肇事的三轮车
三
杜平向县交警大队报警后五六分钟，交警队来了两人。
这期间，吴云彪问吴西华：你的车保险了没，有没有驾驶证。“他说都有。”
交警将吴西华扯到一边。据10岁大儿子吴云坤回忆，“警察先是问了我爸爸，然后让他上车走了。”
吴西华被两名交警带离后，吴云彪随后开车也去了趟交警大队，“他们大概5点离开，我5点25分左右赶到交警大队，但他们并不在那里。”
吴云坤看到爸爸搭乘一辆私人载客摩托车驶回殡仪馆，是在过半个小时以后。“爸爸回来说，两个警察在路上就不管他了，他又去公安报警，但警察也不管他。后来他就回来用备用钥匙开的车，出事后（三轮车）钥匙被人给拔掉了。”
这个过程，坊间一度传言，吴西华被交警“带到一个地方殴打”，但这个说法事后并未被证实。
吴西华杀人后，从外地赶回的妻子陈春平曾到恩施市看守所问丈夫，“但警察不让谈与案件有关的问题，我老公只说他（杜平）打我，往死里踩，他到派出所去了三次，但都没什么反应，他说走到今天真是没办法，没处申冤。”
陈春平说她从丈夫不多的话中感觉，“应该就只是打了他那一次，我们实事求是，也不能瞎冤枉人。”
看守所仅有的那次短短会见，吴西华向妻子流露更多的还是对公安的不满。“被打当天他就去派出所报了案，第二天又去了，派出所根本不管。现在想，如果当时帮他解决了，他也不会走到今天。”妻子说。
陈春平之说在村长吴云彪那里得到某些佐证。吴西华归案前，吴云彪曾和他通过一个电话，“我说你为什么做傻事，他说你不知道哇，当天（7号）交警大队把我带到坝上，就不理我了。我就到派出所报案，没人管。第二天又去，又说忙。我是告状已无门。我要杀人了。我今天把人杀了，心理舒服了。”
但县公安局局长张友刚向记者介绍的却是另一种版本。
张友刚说，11月7号下午，县交警大队接到交通事故报警，报警者为杜平。接警后交警迅速赶到现场，经调查事故很简单，可以适用简易程序来处理。交警作出了交通事故责任认定书，由吴西华负全责。
在将吴西华带往交警大队的途中，吴提出家里有两个小孩没人照看。交警说你先回去，明天再到交警大队来。吴西华又说他被人打了，交警说你明天可一并到派出所报案。他答应了，但下车后去了珠山派出所，派出所接待了他，并询问了情况，作了笔录。
张友刚说，在吴西华被打当天，派出所就受理了他的报案，定性为治安案件。但要求他进一步提供医院诊断证明，所以当天他就回去了。
第二天，吴西华再次来到交警大队。“当天他喝了酒，说话语无论次，交警队就让他酒醒了以后再来。再来就帮他调解。随后他又去了派出所，问被打的事怎么处理。派出所答复他，已经开展调查了，同时仍然要求他到医院检查，提供诊断证明。”
张友刚否认上述部门对吴西华有过推诿、不作为，并称一直是按正常程序接待和处理他的事。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，第三天，吴西华与杜平在街头“偶遇”。
仇杀缘起的打人发生地宣恩县殡仪馆门前
四
据吴西华归案后向警方交代，11月9号上午他在宣恩街头遇上杜平纯属“偶然”。
“当天早上他送小孩上学，经过县医院附近，而杜平那天也恰巧到医院看望‘亲家母’，刚从一辆中巴车上下来就被吴西华看到了。”张友刚向记者介绍，吴在接受警方审讯时，说当时一眼就认出了杜平，“这就是7号打我的那个人。”
随后吴西华到附近商店买了一把刀。“普通的水果刀，他自己交代，买刀时还催售货员快点找钱，说我有事。”从商店出来后不见了杜平，于是他就在附近找，很快在工商银行门前看到正在擦皮鞋的杜平。
“然后，上去就是一刀。”
网络图片
张友刚说，从吴西华审讯材料看，应该说他并知道自己杀的人是谁，连对方名字都叫不出来。而被杀者杜平，也应该并不清楚自己被谁所杀，为什么事情而杀。
吴西华的杀人动机，张友刚分析，除了跟他被打有关系，“另外当时在场的熟人很多，他可能感觉受到污辱。”在审讯时，吴西华曾告诉警方，“被打后他跟儿子说过，你要记仇。这种报复心态可能跟在儿子面前‘丢脸’有关，要出这口气。”
归案后，恩施警方曾送吴西华到医院检查。“从医院诊断看，他被打应该也不是很严重，没有骨折等情况。”但张友刚此说法，与吴西华妻子陈春平不同。11月20号，陈春平到恩施市看守所探视丈夫时，“他说他的肋骨还痛得厉害，那时他被打快两个星期了。”
陈春平对丈夫出事似乎早有预感。7号被打当天深夜，在广东珠海打工的陈春平接到了丈夫打来的电话。“他问我你忙不忙，你不忙就回来带两个小孩吧。我当时觉得奇怪，问他出了什么事他也不说。现在想起来，他可能当晚就动了杀心。”
11月9日上午9点多，陈春平再次接到丈夫的电话。“他说我杀人了，我已经把那个人杀死了。我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个人，他被打的事也没跟我说。我打电话给嫂子，她说是真的，大家都在电话里面哭。”
吴西华堂嫂肖文珍告诉记者，吴西华撞人被打当晚，其曾向堂兄吴西东诉苦，说交警队和派出所都偏袒打人者，不仅不处理，而且还让他赔一大笔钱。为此吴西东打电话给村长吴云彪，吴云彪同意去和对方说，并商议方案：如果对方要吴西华赔钱，就追究对方打人责任；如果对方同意不赔钱，那吴西华也就不要再追究打人了。吴西东当场表示认可。
“但第二天吴西华又去交警队和派出所，问到的情况是，不仅还是要赔钱，而且公安对打人也没有追究的意思。”肖文珍说吴西华是个老实人，当天回家喝了闷酒。
逮捕通知书
五
肖文珍最后一次看到吴西华是11月9号上午约10点，他的三轮车“嘟嘟”地开回山坡上的家。“他姐听说他挨打，那天恰好来看他。他见到姐第一句话就是‘我杀人了’，让姐帮他下午去接两个娃放学。”
吴西华妻子陈春平
肖文珍说回家后的吴西华一度要自杀。
“后来我老公过去了，说死也要讨个公道，叫他去自首。他就在家里，用手机报了案。”肖说，吴西华报案时整个人都在颤抖，接警人员问他在哪里，他当时连自己的住处都说不清楚了。
在警方到来前，吴西华在家喝下三瓶二两的酒。然后把手洗干净，换了身衣服，跑到后山母亲的坟前磕了几个头。“他说妈，我已经杀人了，对不起了！”家属告诉记者，吴西华还嘱咐过，自己死后要葬在母亲身边。
吴西华母亲今年3月病逝，妻子陈春平说，吴是个极其孝顺的儿子，和母亲感情特别深。以前母亲在时，帮他在家照顾两个孩子，母亲死后他又当爹又当妈，很是辛苦。
清贫的家庭和近一年来的孤独生活，也被案后审讯过吴的警方人员认为，这很可能是造成其极端性格的一个背景诱因。
县公安局人士向记者介绍，吴西华和妻子陈春平夫妻关系并不好，妻子长期在外面打工，有时过年都难得回家。而这种说法随后被陈春平证实。
陈春平向记者坦承，当年嫁给吴西华并不是因为感情，“两个家庭都是很穷很穷的那种，当时都到了年龄，不结婚被人瞧不起，后来勉强成了家。”2000年两人结婚后，陈就一直在广东打工，丈夫则在家种菜度生。除2007年他随妻子短暂到过广东几个月，再也没有出过家门。
家里的生活来源，除了吴西华养鸭养猪卖菜，主要靠陈春平每月向家里寄钱。“我打工每月一两千块，留下吃的大部分都寄回家。”
八九年前，吴西华家里的老房子垮塌，向亲戚借钱盖了现在的房子，至今还欠有三四万块钱的外债。“吴西华说过，每次想着这些账，晚上就睡不着。”
去年，吴西华在家喂养了两头母猪，但快到下仔时两头猪都死了。“我老公几天没吃一口饭，指望着卖猪的钱又落空了。”
今年3月吴西华母亲去世，陈春平说对丈夫打击非常大，“他曾说假如那两头猪不死，我也有钱给我妈治病，我妈就不会死那么早。他老这样埋怨自己。”陈说自母亲去世后，丈夫的性格就变了，也几乎不再主动给她打电话。
村长吴云彪也说吴西华自母亲去世后，“神经似乎出了点问题”。“由于过分悲痛，还住了几天院。干活时也经常一个人自言自语，有次他堂兄问他你在说什么，他说我没说什么啊。”
案发前一个多月，今年9月开学后，吴西华为孩子上学减免生活费的事，曾到村长吴云彪家打贫困证明。“挺老实的，本本分分的，说话也挺恭敬。家里条件实在是太困难了。”吴云彪回忆和吴西华为数并不多的几次交往。
对被刺者杜平，事后坊间也有声音认为，吴西华的仇恨过于偏激，“很大程度上来自对警察的成见”。但一位相熟者谈及对杜平的印象，“客观地说，平时是有点霸道。”
另一位与杜平生前有过交往的当地官员也这样谈他：“是个老民警，口碑很一般。”
在仇杀缘起的打人发生地宣恩县殡仪馆，馆长高敏事后也留意到民间的议论，让他奇怪的是，“我听到起码90%的人都是同情肇事司机，很少有听到替被杀者鸣不平的。”
“这不太正常。”他说，“再大的仇，你杀人总是不对的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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